李泽厚:学术与人生
黄土地上望星空
窑洞文化撞击企业家精神
欢迎关注 xinzhuangketang本文节选自《南方人物周刊》2020年7月14日
图/《南方人物周刊》记者 姜晓明
# 谈学术 #
人物周刊:今年“五四”那段时间,网上有一个关于“前浪”和“后浪”的视频被讨论很多,您是怎么看一代又一代年轻人?
李泽厚:关于“五四”我写过两篇文章。一篇是《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》,这篇被说得很多。另一篇比较短,叫《启蒙的走向》,大家没怎么注意,其实很重要。“五四”七十周年的时候,在北大举行了座谈会,很多人发表了讲演,我也讲了,就是这篇《启蒙的走向》。“五四”的一个话题是启蒙。90年代以后,中国一些年轻学者搬出一大堆后现代理论,反对启蒙。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启蒙。康德讲得很清楚,启蒙就是唤醒理性。“五四”时期,中国的启蒙也是为了救亡,这我也讲得很清楚。有些人批评我,却根本没有看该文。该文一开始就说救亡与启蒙是相互促进的。《启蒙的走向》中还讲过,“五四”是“激情有余,理性不足”。当时火烧赵家楼,打外交部长,只有一个人比较独特,就是梁漱溟,他说这是违法了。还有一点,民国的时候,国民党曾经想把青年节从5月4号改到3月29号,3月29号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殉难那一天,这是国民党想维护他们的党国统一,结果没改成。我们这一代人还记得,你们恐怕就不太知道了。
启蒙催生了现代社会。现代社会是以个人为单位,以契约为原则。中国以前是没有什么契约的。但现在有的人讲启蒙又很奇怪,稀奇古怪的都有。我觉得启蒙就是以前讲的启蒙,没有什么其他的启蒙。美国著名学者讲宋明理学是启蒙,能同意吗?为什么我在2004年还提出要启蒙,不要“蒙启”呢?那时候蒋庆他们在搞读经班,不要学校。有的人认为慈禧太后废除科举都错了,但你不废除科举,办新式学校,能有现代化吗?有的人真的信了,进了学堂,不进学校了。结果十年证明失败了,教出来的学生什么都不懂。启蒙是促进现代化的必要条件。启蒙就是欧洲讲的启蒙,就是由理性决定,没有什么别的启蒙。
人物周刊:您思考过启蒙带来的问题么?
李泽厚:当然,启蒙的确带来很多问题。前面提到的《伦理学新说述要》里,专门有一节叫“过犹不及”。理性控制一切的话,结果造成理性至上。恶性竞争,贫富悬殊,以个人的名义控制资源等等。结果引出反启蒙反理性的思潮。从尼采开始,一直到福柯、德里达这些人。反启蒙反理性这个思潮很新鲜、时髦,于是就被中国一些人拿过来了。你看,外国现在反对这个,新殖民主义啊,认为这是精英的侵略。于是有的人坚决反对加入WTO,我当时跟这些朋友口头辩论过,我觉得加入WTO对中国绝对有好处。
自然科学不断翻新,因为越做越细,能够提出新意见。人文科学很难翻新,几个结论在那,怎么翻新?所以有的人为了出名,就做翻案文章。国外很多人文学科学者,完全是做翻案文章出名。比如以前说中世纪是黑暗的时代,现在一些学者讲,中世纪也有很多好的啊,哪些哪些很进步啊,做翻案文章,结果就出名了,其实并不正确。又如,国外一些学者认为中国近现代化是自己发展出来的,外来刺激—反应说是错误的,推翻了费正清等人的旧说,其实并不正确。这种所谓翻案创新,无奇不有,例如说现在速度快,时间便短,因此活八十岁不如以前活四五十岁时间更长,宁肯活那四五十岁为好……如此等等,不一而足,貌似新颖,其实不对,但可以因此而出名嘛。自然科学的翻新一般不会倒退,人文领域则不一定,有些就是倒退。
其实,很多老的理论比新的理论好,并不是越新的越好。我以前就讲过,洛克、康德,比斯特劳斯、施密特要好,要强得多。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,有的翻案正确,有的提供不同视角,大有裨益,如此等等,这就要具体对待了。但现在主要是,四十多年过去了,人们还是在赶西方后现代的时髦,都是转述、模仿。根本性的创造太少。我讲过当代一些学人有“两大问题”:一是,情绪左右思想,不能客观分析;二是,喜欢抽象议论,缺乏具体思维。
1979年秋,李泽厚在北京十渡
启蒙有利有弊,但总体来说,是利大于弊,推动历史前进。史蒂芬·平克写过一本《当下的启蒙》,否定了后现代,从尼采一直批评到了福柯、德里达,结果遭到许多学者的攻击。我却跟平克的看法相当一致。我不同意他的语言本能的看法,但在痛斥后现代反启蒙这个问题上,与他的用统计学材料对尼采等人的责难贬斥,却非常赞同。启蒙没有什么西化的问题,同是启蒙,英、法、美,就并不一样,但总的趋势就是推崇理性。现在中国不是理性太多了,而是理性太少。这方面,我还是康德主义者,理性还是人类的特征。
尼采是怀疑一切,尼采永远有人喜欢。黑格尔说过,年轻人有三个特点:第一,认为一切都应打破,重估一切价值;第二,认为自己最行,是天才;第三,要么是黑,要么是白。年轻人喜欢尼采不奇怪,年轻人总是认为自己最好嘛,都要打破嘛。我觉得二十岁喜欢尼采可以理解,鲁迅也喜欢过尼采,但是,你到六十岁还喜欢尼采,我就觉得值得怀疑了。尼采好,还是康德好?我觉得康德比尼采高明多了。尼采有他的学术价值,但中国的一些学者把尼采捧成圣人似的,碰都碰不得,这我很不赞成。
人物周刊:您认为他们为什么推崇尼采呢?
李泽厚:一个就是因为年轻啊,要打破一切啊。最后还是为了名利。做一个独立的哲学家多好,休谟、康德等人都是如此。哲学家和政治家很不相同,政治家可以有许多学术参谋,但他只能采取一种,而且要适应不同情景状况加以修改应用,不会也不可能那么学理充分。政治家不可能是书斋中的哲学家,也不可能是什么“哲学王”(柏拉图)。哲学家也不必做政治家的“帝王师”,两者本有分工,无需统一。
国外有人说我的欠缺是没带多少学生,可以支持支援你的思想学说。的确,现在好些学者、教授到处去带学生,然后徒子徒孙一大堆,成了一股势力,一个派别,于是名声大振。我就没有什么学生。特别是我从来没有要求学生看我的书。我的学生也的确都没怎么看我的书。这也怪我,我现在后悔了。我要是让他们看我的书,他们现在的成就可能会大一点。(笑)
人物周刊:网上曾经流传您给学生赵士林写的序,大家觉得你们都很坦诚,您在序里批评自己的学生,说他背着您写书,您对这本书不负责。很少有人这样写序的,而且赵士林把序登出来了。
李泽厚:我不管啊,我对那本书不负责任。但那本书还得罪人了,因为赵士林在书里骂了别人。我写了这个序,但别人还是认为我指使赵士林写的。那就没有办法了。我没有骂人的习惯,我对人印象不好,也不骂人。
人物周刊:许多学者都说您在学术上的原创力是极其难得的,您自己有没有想过,是什么原因让您有这么强的原创力?
李泽厚:我的确没想过。我读书读得比较广泛。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,早上看柏拉图,下午看别林斯基,早上看的是哲学,下午看的是文学。学哲学可能看得比较高,要总揽全局,但考虑的问题很多都太空。如果书读得太少,就只知道玩弄一些概念。搞历史的呢,是狭而深,就盯着那个领域,别的学问都不感兴趣,也认为那些没价值,必须有足够多的史料,才是真学问,所以也很难干出非常重要的原创。学文学的看得比较杂博,比较广,但都比较肤浅。我很多年前就跟学生讲过,你要高、要深、要博,你才会有原创力。自然科学家不一定如此,人文领域似有此前提。
原创力从哪里来呢,想象力当然重要,但我以为最重要的是判断力。康德讲判断力很多是没法教的。自然科学家的原创力也是来自独特的选择和判断,艺术家的理性判断力不一定要高,但是感性的原创领悟要很强。
原创力一方面靠你先天的领悟能力,一方面后天有一些范例可以学习,80年代我就讲过“支援意识”问题。康德两百年前的书现在还很耐读,那是了不起的,康德便极其博学,又有极强大的判断力,他提出的那些问题,现在还没有最后的回答,这样的一些人物就值得学习。这是智慧,不是知识。知识可以教,智慧就不能。一些大师都没有什么老师,爱因斯坦有什么老师啊。我觉得当前文坛、学界似乎一方面缺乏原创性,大多是搬来西方学院话语套在中国问题上;另一方面则仍然是红卫兵式的“不破不立”,对前人和同辈的成果成就不屑一顾或吹毛求疵一概骂倒,只喜欢找同行的毛病、错误,而不看重他们的优长与贡献,这也是中国传统的老毛病。曹丕就说过,文人相轻,自古皆然。元稹、白居易通信中说“韦苏州”(韦应物)诗生前没人看得上,死后却被人高扬等等,可见一斑。自己老摆出一副创造脸却并无创造,如鲁迅当年嘲笑过的“创造社”一样。
1985年,钱学森(中)与李泽厚夫妇
在北京和平里九区1号
人物周刊:有一段时间,桑德尔(Michael Sandel)在国内很火,您曾经用了很大篇幅的文字来回应桑德尔,为什么对这个话题这么感兴趣?
李泽厚:当时他在中国太受欢迎了,在北京、上海讲演,几进几出,很多人推崇吹捧他,很少有学者提出质疑的。比如说,某个地方受灾了,他当场问一大群学生,要不要涨价?你是道德原则还是市场原则?要学生举牌作“是”(yes)“否”(no)的回应。他主张道德原则,都不应该涨价。这本身就是误导嘛。即使是受灾,受灾地区也不同啊,居民的富裕情况也不一样啊,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。黑格尔和马克思都讲得很多,就是根据具体的时间、地点和条件来决定哪个是对哪个是错。你不能说统统都是道德原则,统统都要减税,那不对。有的地方可以减,有的地方可以不减。你不能用一个先验的概念来统一一切。我那本书就是反对这种理性至上的黑白分明的一统思想,亦即与先验理性有关,所以那本书既是反对桑德尔,也可以说是借题发挥,主要倒是谈自己的伦理学。
人物周刊:这些年,“致良知”这个话题说得也很多,您又是怎么看?
李泽厚:我在最近那篇文章里面,后来在原稿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倍多,有一页专门谈这个问题,包括《伦理学新说述要》,也提了“致良知”是什么意思。因为中国没有上帝的信仰,企业家们的钱赚足了,子孙都可以过很好的生活了,那还有什么寄托呢,就想找一些东西来修身养性,就搞出了“致良知”,但这实际上根本不是王阳明那个意思。王阳明的意思是把道德变为一种直觉,恰恰是要经过刻苦的锻炼,不是像信佛或者信什么东西。他们是找一个东西信吧。信什么,信良知。良知哪里来的呢,是天给的,中国的天是含含混混的。
# 谈人生 #
人物周刊:十年前,您过八十岁生日的时候,只是和家里人吃一顿饭,喝几杯高级的洋酒,九十岁生日怎么过呢?
李泽厚:没有任何变动。我家里有路易十三,这算比较高级的酒了。我从来不过生日。包括八十岁那一年,他们几次要给我祝寿,我都辞谢了。去年,国内就有两批人打算赴美预贺九十寿辰,统统被我婉拒了。我不干这件事,因为没什么意义。我只过过一次生日,就是六十岁。那是1990年,在北京,我也只是请我的几个弟弟妹妹来家里吃了顿饭,没有任何外人。
人物周刊:以前大家都说您手不释卷,现在每天看书的时间多吗?
李泽厚:现在因为眼睛不好了。以前就不怎么好,老了嘛,看书的时间只能很短。但不看书,又没什么事情喜欢做。
人物周刊:您所在的博尔德人口很少,您以前也说过,住在那里太孤独了,人太少了。
李泽厚:那没办法,孤独伴了我一生。
2000年,李泽厚与弟弟和三位共祖父母的妹妹
人物周刊:九十年来,有没有那么一刻,产生过有神的想法?
李泽厚:我从来没有过。我从来都不信神。命运是自己决定的,不是神决定的。只能自己反思自己。靠神是靠不住的。人们说上帝已经死在奥斯维辛,上帝如果全知全能,怎么能允许希特勒杀那么多人,那么残酷呢。所以我以为到底是一个世界还是两个世界,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。
人物周刊:十年前,我们在访谈里就谈到“幸福”的问题。十年之间,这个问题被大家一再谈论,您理解的“幸福”是怎样的?
李泽厚:“幸福”是没有一个客观标准的。物质生活也许可以,衣食住行的改善,对一般的人来说,就是幸福。但是有的人认为物质生活没有价值啊,宁可做苦行僧。有的人认为物质生活是痛苦,反而不幸福啊。有的人认为幸福是伦理学的问题,我认为不是,幸福是一个宗教问题,一个美学问题。
人物周刊:十年前采访您,您说死后要把大脑冰冻起来,几百年之后再研究,看能否从您的大脑里发现中国文化的残迹,证明您的积淀理论。如果能证明文化影响大脑,您觉得比您所有的书加起来贡献都要大。现在还有这样的想法么?
李泽厚:这不是想法,我已经联系了那个冷冻机构,已经捐了8万美金,每年还得付几百美金会员费。当然,如果做不成或不能做,这8万美元会全退回,现在他们拿去是为该机构的投资等用途。很多人联系这个机构,是想复活(《圣经》便承诺过人身体复活),他们希望死了不久就复活。我认为复活是绝不可能的。我不要求复活,所以我要求保存越长越好,等到脑科学发达到可以进行研究的时候,但是能不能做到就不知道了。我已经这么做了,我不是随便讲句空话而已,但我现在估计95%是做不成的。
人物周刊:您一直关注脑科学,您很乐于从科学的角度跟您的学说做一些对接。
李泽厚:人类对世界,对宇宙,对外物的了解,比对我们自身的了解多得多啊。相较于理论物理这样的学科,医学还是非常幼稚的科学,因为医学更难啊,人的生命,加上社会因素,很难啊,不是那么容易搞清楚的。假设理论物理是大学,医学就是幼儿园,差得很远。人类实际上最主要是大脑,大脑支配着一切。所以,研究脑科学很重要。脑指挥一切,但具体怎么指挥,现在搞不清楚嘛,我为什么说要300年或500年,至少得这么长的时间,才能够有一个初步了解。
人物周刊:谢谢您接受采访。这些天聊下来,您也很疲惫了。最后,您还有哪些话要向读者讲?
李泽厚:我想引用我比较喜欢的自况集句联:“悲晨曦之易夕,感人生之长勤(陶潜);课虚无以责有,叩寂寞而求音(陆机)”。以此作结,并告别读者。谢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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